1990年,在意大利圣吉米亚诺(San Gimignano)这座具有浓郁中世纪建筑风格的小镇中,三位自13岁起就相识的好友马里奥·克里斯蒂阿尼、洛伦佐·飞亚斯其与莫瑞希欧·瑞哥罗以一家电影院为根据地开始了“常青画廊”(Galleria Continua)的故事。
常青画廊三位创始人合影(从左至右):洛伦佐·飞亚斯其、马里奥·克里斯蒂阿尼、莫瑞希欧·瑞哥罗|图片来源于网络
远离国际现代大都市,在这个历史悠久得近乎凝结的小镇中,“常青”的目标却是希望以持续、活跃而多元的艺术来提供地理区域间的共生与对话。尽管几乎“被遗忘,圣吉米亚诺独立于当代艺术机构时空局限的绵长历史与永恒精神却被“常青”敏锐捕捉,由此逐渐打通了乡村与城市、地方与全球、历史与今天、著名艺术家与新兴艺术家之间的种种可能性。
1989 年,陈箴在巴黎 Rue des Haies 的第一个工作室© ADAGP, 巴黎2000年,陈箴和洛伦佐·飞亚斯其在常青画廊(圣吉米尼亚诺)准备展览“能量场”(Field of Energy)
“常青”与中国的关系离不开三位创始人与艺术家陈箴及其妻子徐敏的长久友谊,他们形容陈箴为“如同灯塔一般的艺术家”,也正是从陈箴的艺术观念中,马里奥、洛伦佐与莫瑞希欧看到了一种超越边界、接纳差异、保持开放、实现融合的可能性。
2004年4月,“常青”来到北京参加了第一届中国国际画廊博览会(CIGE)成为了第一个在中国呈现国际艺术项目的外来画廊。2005年,“常青”在北京798艺术区开设了它的第一个国际画廊空间,随后在这里带来了如安尼施·卡普尔、安东尼·葛姆雷等享誉国际的艺术家。但与此同时,和圣吉米亚诺空间的初衷一样,“常青画廊”(北京)同样致力于新艺术家的发现以及不同文化与创意领域间的融合与展示。
在本期的“洞见ART”讲述中,马里奥·克里斯蒂阿尼与洛伦佐·飞亚斯其将带来始于乡村小镇的国际画廊的故事,一个画廊及画廊经营者的目标与愿景是什么?文化与艺术创作的力量与意义又是什么?本期节目将带来来自“常青画廊”的答案。
01 起点:危机、坚持与机遇
与普遍印象中的画廊主不同,马里奥·克里斯蒂阿尼(Mario Cristiani )、洛伦佐·飞亚斯其(Lorenzo Fiaschi)与莫瑞希欧·瑞哥罗(Maurizio Rigillo)三人都并非来自富裕家庭,父母也并未从事艺术相关行业。从13岁起就彼此相识的三人亦有着不同的学科背景与学术兴趣:莫瑞希欧拥有计算机科学背景,擅长组织和协调数据分析,马里奥则因政治学背景而对社会科学更感兴趣,而洛伦佐则从美术学院毕业。此种背景的差异也让三人在画廊工作的分工中处于一种相对自发而开放的状态,也能依据各自兴趣而接触艺术家并跟进项目。
常青画廊三位创始人合影(从左至右):马里奥·克里斯蒂阿尼、莫瑞希欧·瑞哥罗、洛伦佐·飞亚斯其|图片来源:https://www.ilgiornaledellarte.com/
这意味着,三位“画廊主”并不按资源分配工作,也并不制定所谓的商业计划。他们以一种基于兴趣、近乎“原始”的方式在运作和推动着“常青”的生长。可以想像的是,这种“非典型”的运作模式在最初所面临的困境。
“为了做画廊的项目,以及做圣吉米亚诺周边与常青艺术协会的活动,我们立即陷入了大量的债务,为了支付这些费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工作。”当回忆最初的境遇时,马里奥与洛伦佐谈起了他们所做的一些“微乎其微”的事情,譬如将作品以100,000里拉(50欧元)的价格卖出去以应对债务危机,不知结果乐观与否,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尝试各种方式将项目做好。但也正是因为近乎自救式的“不断坚持工作”,三人渐渐明白了如何运营画廊及如何与藏家打交道。
必要的坚持最终带来了机遇。当然,这些机遇的到访同样和三人对圣吉米亚诺这座小镇的文化精神与历史厚度的理解与把握密不可分。于艺术而言,位于托斯卡纳大区中部的圣吉米亚诺有着明显的局限,艺术家们谈到此处,能联想到的仅有托斯卡纳的柏树与丘陵,以及古老的教堂与广场;但也正因其历史与文化,这里吸引了无数国际游览者的访问。常青画廊在这样的机遇与关注中,开始参加国际性的艺博会——莱恩阿特艺术博览会(Lineart)。
更大的机遇则源自于“常青”受到了卢西亚诺·皮斯托瓦(Luciano Pistoi)的注意,通过这位在都灵经营着Notizie画廊的画廊主介绍,马里奥等人结识了一些颇有影响力的艺术家,并开始邀请国际艺术家来到圣吉米亚诺当地展开创作。
02 来到中国:走向世界的开端
在意大利之外,“常青画廊”的第一个国际画廊空间设在了中国北京。谈到选择中国的原因,洛伦佐说:“并非为了以先驱自诩,而仅仅是为了向一位对我们非常重要的艺术家——陈箴致敬。不幸的是,陈箴45岁就离世了,(因此)我们决定在中国做点什么来延续与他的联系,并以此创造一座文化的桥梁,连接我们和他的故乡。”
“陈箴:融超经验”(Transexpériences)展览现场,常青画廊(北京),2005年|图片来源于常青画廊官网(www.galleriacontinua.com)
陈箴在他的行动与观念中,并非选择远走他乡以拒绝自己的文化,而是为更多的观点“腾出了地方”,由此实现了一种文化的综合与融合,因而,在洛伦佐看来,陈箴的作品是具有世界性的。2005年,常青画廊(北京)的第一个艺术家个展即带来了陈箴的“融超经验”(Transexpériences),以陈箴的艺术与观念为切入点,“常青”也向中国当代艺术界做了一次有力的自我介绍。“陈箴:融超经验”(Transexpériences)展览现场,常青画廊(北京),2005年|图片来源于常青画廊官网(www.galleriacontinua.com)陈箴《沉寂的声音》椅子,中国马桶,金属,音箱,140 x 160 cm,2000年© ADAC & 常青画廊|图片来源于常青画廊官网 (www.galleriacontinua.com)
当常青最初来到中国时,他们意识到西方画廊多以低价收购中国艺术家(的作品),转而在欧洲以高价出售。对此,马里奥谈到:“对我们来说,这种做法似乎对艺术以及对艺术家非常不公,我们从未做过任何类似的操作。”或许正是因为没有卷入市场的喧嚣与热闹之中,在2008年震动世界的金融危机重创了艺术市场时,“常青”仍坚持在危机中留在了中国,也因此受到了中国当代艺术界更加认真的考虑——“常青”向中国的艺术生态证明,他们想在这里实现的并不仅仅是一座画廊空间,而是希望能开展一段真实而可持续的文化之旅。
汉斯·欧普·德·贝克(Hans Op de Beeck)《消失》(Vanishing)展览现场,常青画廊(北京),2023年,摄影:Da Yu
03 区域之间:革命从乡村开始
马里奥·克里斯蒂阿尼在拍摄现场从乡村走向世界,是常青画廊自1990年成立以来一条特有的发展路径。从圣吉米亚诺出发,“常青”目前已经设立了包括北京、穆琳、哈瓦那(古巴)、罗马、圣保罗(巴西)、巴黎、迪拜在内的8个画廊空间。政治学背景的马里奥对毛泽东曾提出的“革命要从农村包围城市”的观点十分感兴趣,并将其与“常青”的发展路线并置:“圣吉米尼亚诺不仅是地理上的‘乡村’,亦是文化上的‘乡村’。这种以乡村为基点的运作模式,随着画廊的发展,带领我们前往了巴黎和罗马这些一线城市。”而于“常青”而言,每一次向不同的城市与区域介入与生长,远远不只是确定一个位置,利用一个建筑,设立一个新的空间那么简单。它关心的是一种区域间、文化间、社群间,亲密抑或紧张的可持续关联。
常青画廊(圣吉米亚诺)空间|图片来源:www.tefaf.com 常青画廊(北京)空间|图片来源:www.tefaf.com常青画廊(穆琳)空间|图片来源:www.tefaf.com常青画廊(哈瓦那)空间|图片来源:www.tefaf.com2014年,米开朗基罗·比斯托莱托(Michelangelo Pistoletto)应邀参加摩洛哥马拉喀什艺术双年展(Marrakech Biennale),并创作了他的代表作之一《第三天堂》(Terzo Paradiso)。年轻的策展人劳拉·萨拉斯·雷东多(Laura Salas Redondo)注意到了这件作品的寓意,即将两个相反的东西置于中心以寻求平衡,这让她联想到了自己所在国古巴和美国长达60年的对立现实。2014年12月,劳拉成功将这件作品带到了古巴,并奇迹般地打破了这场跨越60年的僵局。在洛伦佐的回忆中:“奥巴马在次日便致电古巴前总统劳尔·卡斯特罗(Raúl Castro)。我们听见钟声此起彼伏,人们都非常开心。”以此为契机,“常青”开始在古巴开设画廊,由此参与到古巴与世界其他地区关系的延续与发展中。在洛伦佐、莫瑞希欧与马里奥实地到访古巴并拜访当地艺术家工作室后,“常青”与古巴的联系似乎才真正建立起来,因为他们三人在踏足哈瓦那的土地之后,才真实地意识到了这里的艺术家们是如此强大而独特。
米开朗基罗·比斯托莱托(Michelangelo Pistoletto)《第三天堂》(Terzo Paradiso),与 Kcho 和 Laura Salas Redondo 合作表演,哈瓦那(古巴),2004年12月16日,摄影:Paola Martinez Fiterre & Alejandro Mesa Crespo
米开朗基罗·比斯托莱托(Michelangelo Pistoletto)《哈瓦那,人们在等待》(La Habana, persone in attesa)丝网印刷于超镜面不锈钢,250 x 500 cm,摄影:Ela Bialkowska
04 超越预设:成为“有意义”的画廊
洛伦佐·飞亚斯其在拍摄现场
当谈到“画廊经营者”的概念时,洛伦佐认为,其应有超越作品展示之物理场所的视野,发现不同的现实、强调新的状况。因此,作为头脑与心脏的画廊经营者自然会对新媒介、新平台与新技术保持前沿而开放的态度。“画廊是一个让艺术家得到宣传的元素,但画廊经营者必须使用一切有效的方式来推广艺术家的创作内容,(由此)在全球传播中实现民主化。”
常青画廊(罗马)空间|图片来源:www.tefaf.com
常青画廊(圣保罗)空间|图片来源:www.tefaf.com常青画廊(巴黎)空间|图片来源:www.tefaf.com
常青画廊(迪拜)空间|图片来源:www.tefaf.com
此外,“常青”的愿景在于反思并践行在意大利画廊体系中仍旧缺失的“公共性”,就艺术家及其创作生产的推广、宣传、支持与捍卫而言,画廊体系与公共博物馆体系的工作应努力实现一种互补关系。一家“有意义”的画廊,理应策划超越观众预期的展览,因此便不应简单地追随市场或迎合某种特定的趣味。一个真正的画廊经营者,应有勇气来展示人们不喜欢、不了解以及无法看见的东西,并为之承担风险。
安尼施·卡普尔(Anish Kapoor)《坠落》(Descension)钢、水、发动机,500x500cm,2015年,摄影:Ela Bialkowska
因此,支持并实现一些不可销售、非盈利、非商业性的项目,成为了常青画廊发展路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譬如今天人们已不再陌生的安尼施·卡普尔(Anish Kapoor)的“坠落”(Descension)与“升华”(Ascension)。如洛伦佐所言,人们当然不能在家里放一个30米高的龙卷风,但是这样的作品是面向公众、并为人们和艺术家生活中的难得时刻而准备的。为了纪念艺术家的这种品质,藏家会考虑购买他(她)们的其他作品。对“常青”而言,资金永远不会优先于好的灵感,崭新的想法与力图实现想法的强烈意愿是迈出一步又一步的首要条件:“假设我们决定在有了钱以后才做计划,有可能我们现在还在车库里,和我们最初的500欧元(在一起)。我们就是从一无所有开始的,是一个个想法孕育了项目和资源。”
安尼施·卡普尔(Anish Kapoor)《升华》(Ascension),威尼斯圣乔治大教堂展览现场2011年,摄影:Oak Taylor Smith
当常青画廊展出印度艺术家苏博达·古普塔(Subodh Gupta)的作品时,曾收到过“这是装饰品,是媚俗的(艺术)”这样的评价,但没有真切地了解过印度文化与艺术的起源而产生的如此评价,仅仅建立在评价者自我的审美视野之上。对马里奥、洛伦佐与莫瑞希欧三人而言,与“公共性”同样甚至更为重要的是去拥抱“多样性”,而这种拥抱基于彼此间更深、更广的尊重与理解,这也是艺术与文化得以超越边界与隔阂,连接来自不同地域的“人”的重要途径。
苏博达·古普塔(Subodh Gupta)《丝绸之路的雨伞》(Umbrella from Silk Road),2023年
苏博达·古普塔(Subodh Gupta)《普鲁斯特效应》(The Proust Effect)炊具、电缆,2023年 © Le Bon Marché Rive Gauche
苏博达·古普塔(Subodh Gupta)《电影永远存在I》(There is always cinema I)展览现场,2008年,摄影:Ela Bialkowska
纵观常青一路走来的路径,马里奥坦言他们“有一定的行动方针,但对发展的走向没有预设”。因为没有任何此前的经验可供参考,所以面临困境时,“常青”只能全力以赴、坚持不懈,不断引导那些尚未定向的东西,并赋予其意义和方向,这就是“常青”(Continua)这一名字最为本质的内涵。对于马里奥、洛伦佐与莫瑞希欧而言,他们的人生目标也从不是拥有更多的财富,而是获得能体验一切充实人生的机会,拥有丰富的生活并与最真实的人相遇。
文|周纬萌(相关内容整理自本次访谈)
图|(除特殊标注外)艺讯网、常青画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