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推开那座没有被污染
还没有被建成的城市之门
仍然找不到休息地
你那逝去的脸
是否能寻得着
我那双未出生的眼睛”
——朱哲琴《路过地球》
1995年,朱哲琴以一曲《阿姐鼓》震撼乐坛,《阿姐鼓》也是将影响力扩展到世界范围的第一张中国唱片。她空灵、朴素、神秘的歌声,以高超技巧传达出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的内核,让她成为中国乐坛中最具个性的声音。
1995年,朱哲琴发布《阿姐鼓》唱片,被称为“在世界范围内真正有影响的一张中国唱片”
2013年朱哲琴发布集多民族音乐大成的《月出》。这是她跨越两万公里,历时4个月完成了“世界听见——民族音乐寻访之旅”,脚步遍及贵州、云南、内蒙、西藏、新疆
采风了15个少数民族原生部族,采集1000首音乐素材的精粹标本,倾尽心血灌注在《月出》中,连接心灵与自然,融合古老与前卫,打通民族与世界,中国民族音乐的光华再次令世界惊艳。
集中国多民族音乐之大成的专辑《月出》
2014年,一家美术馆邀请朱哲琴创作声音艺术,带着在中国推广声音艺术的使命感,朱哲琴开始从音乐拓展至声音创作,就像她自己所说——
“如果你是一个歌者,首先得是一个听众,声音是我的本能,我依赖这种本能表达对听觉世界的感受。”突破音乐的限定范畴,歌者朱哲琴,进入了一个更宽广的声音世界。
01 从歌者到声音艺术家
是什么让一位享誉海内外的歌者暂且抛开音乐性,将创作的注意力放在了声音领域?
2014年,应今日美术馆邀请,朱哲琴第一次接触到声音艺术的创作,从此打开了她在声音艺术领域探索和创作的大门。
朱哲琴一直对声音这种无形与不确定性的内在力量特别感兴趣。童年时,海明威《乞里马扎罗的雪》书中,那只乞里马扎罗山中死去的豹子形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感到困惑——豹子到那么高寒的地方去,为什么?低处有食物,有水,它却选择往高处走。
若干年以后,朱哲琴有机会去乞里马扎罗登山。当她非常艰难地到达顶峰,遇到雪崩,遇到冰风暴,最终到达山巅,“我终于知道豹子为什么而来。是为它内心对追寻未知的力量。这种驱动力一直在驱动人,包括我自己。”
从小富有音乐天赋,朱哲琴一直通过音乐去认识世界,音乐是她呈现情绪、内在激情与人的灵魂最有力的载体,也是她探索未知的本能与驱动力,但近年来,她却发现,当她向更深处,走入一片非情绪性,也非感情性的内在世界时,她逐渐意识到,“音乐的语言突然显得有一点苍白。”
一生都用耳朵,跟无形的东西打交道,探索人内在摸不着看不见的力量,来到一定年龄与阅历,也伴随着对于研究的持续深化与演变,就这样,朱哲琴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介入了声音艺术创作。新的世界向她敞开,音乐只是声音里面的一小部分,就像光谱,人眼只能看到光谱中很有限的一部分颜色,但颜色本身却是无穷无尽的。声音也同样如此。
朱哲琴觉得,音乐和声音不是两件事,而是一件事。“声音泛指整个自然界里面通过震动产生,对听觉产生的现象;音乐也是听觉现象中的一种。区别在于,音乐创造了一个学科,所以被人们认为,聆听艺术就只能是音乐,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当你站在群山间聆听那个风声、鸟鸣,在海边聆听潮汐,都是一种音乐,也能从某个角度治愈你,唤起某种记忆。实际上我认为音乐只是听觉里的一种,所以我实际上并没有创作转向,只是在我原来的路径上向前拓展。”
歌者的本质是要寻找创作者的灵魂,然而,歌者的个人与自我往往寄居在创作者的灵魂中,而在声音艺术中,朱哲琴则无比珍惜成为纯然的创作者的机会,她像一个母亲,看整个声音概念,整件作品从无到有的一切过程。
从歌者,变成一个做声音艺术的人。朱哲琴在声音艺术中创作角度却发生了新的转变——“过去我作为一个歌者的时候,当我站在舞台上,观众们听我、看我,永远都是焦点。但我从事声音创作的最初,我就想创作一件向所有人开放的作品,它既是创作者的作品,也是所有人的作品。没有一个人单纯是现场的观者,我们都是造境的人,我们也都是主角。”
在第一件声音艺术作品中,除去开放性的考量,朱哲琴也想用音乐激活静止的空间。音乐与建筑同属于时间与空间的游戏,当她为静态空间注入流动的音乐,空间也因而成为了流动的声场,可移动的建筑。
基于这些思想,2014年,她的第一个跨界展览的“声・觉:朱哲琴声音艺术展”和第一件声音作品《声·觉》(Sense of Hearing)正式让朱哲琴进入了新的创作阶段,来更直接、更准确地表达在音乐乃至听觉领域的思考与想法。
02 将古老的谷仓转换为“精神能量场”
参与2019年濑户内艺术祭,让朱哲琴与日本小豆岛结缘。这是一座被海水隔绝的小岛,第一次来到小豆岛,在150平方公里的小岛上,竟然有88座寺庙。为什么要在这里建筑如此多的寺庙?朱哲琴想,也许是因为,当岛民的亲人远行,他们的心通过岛上的钟声,通过一些精神性的东西,获得交流与力量的。
围绕小豆岛自身独特的“音场”,朱哲琴通过打造一所“钟舍 Bell Shelter”,希望在小豆岛上,建立一个能包容任何宗教与意识形态背景的“精神能量场”,让每一个人都能够在此处让内心获得某种安宁和安慰。
发挥其音乐人和声音艺术家的特长,朱哲琴在岛上搜集了88座寺院的钟声,把这些钟声编辑进入谷仓之中,在地的人可以进入谷仓,敲击并发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声音。
小豆岛的一方水土,在朱哲琴心中,激发出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也给予了她用声音回应在地性带来的灵感。“在我进入、见到那座谷仓,看到岛上的寺院的时候。在我的脑海里,我要做什么,在做什么,一下子非常清晰可见,我在这做什么,我要做什么,我想把谷仓变成一个怎样的地方。”
在小豆岛录制声音采样
在由谷仓改造的“钟舍”中,朱哲琴保留了废弃谷仓原有的建筑生态,又用日本和纸,邀请当地老乡制作了一个和纸屏风,取代白墙与水泥墙作为反射体。配合整体打光方式,试图将整体空间调制到最为柔和的空间色彩。当水面反射光波,投射到和纸屏风上,产生并不似墙面那样伶俐和清晰的波纹,反而带有一种“特别有人性的这种柔和,我看到那个画面,觉得好动人,我想可能自己找到了想找的感觉。”朱哲琴说。
“我能想象到岛上的村民,当他们想找到一处安宁的处所的时候,他们也许会走进来,敲击并倾听钟声,让内心获得宁静。”她希望这个精神场景,不受特定文明、文化、宗教、血缘、国家概念的限制,仅仅是一个艺术的向所有人敞开的和平空间。每个人能够在此处,让内心获得某种安宁和安慰。一个过去的储藏物质能量的古老谷仓,就这样转换为一个精神的能量场。
03 路过家乡的榕树
借2022年南海大地艺术节之机,朱哲琴通过一件声音互动装置作品《西樵禅钟》,让一轮带有旺盛乡土生命力的红日升起在广东南海,就此完成了这件归乡之作。
朱哲琴是广东人,在广州生,广州长,岭南的土地和广府文化对从小具有叛逆精神,永远向往远方的神秘与辽阔的朱哲琴来说,家乡反而让她既熟悉又陌生。
大地艺术节对朱哲琴而言最大的吸引力,在于让艺术和艺术家重新回到了乡村。“艺术有时会被框定在一个固定人群或是机构中,而大地艺术节让我们重新回到了乡村。让我们重新思考艺术是什么,艺术发生的场景和创作与外界的关联。”
创作《西樵禅钟》时,区别于过去,朱哲琴第一次使用了大胆的色彩。激发她使用日落红色,是有一天她和村民一起去往城边的桑园围,那是一个黄昏,一行人碰到了一天中喂鱼的时刻,鱼食撒在鱼塘里,顷刻间,成千上万的鱼跃动出水面,夕阳作为背景,生命的绚烂以及它所带来的感动,将这一刻永远定格在观者的记忆深处。
朱哲琴于是改变了原本的方案,她想要一个特别灿烂的夕阳出现在作品中,和灯光团队连续工作四天之后,月亮白和落日红,以及它们所带来的来自血缘与基因中的振动,被她融入了《西樵禅钟》之中。
这件声音作品由声音驱动,顾名思义,它的声音来自两个部分,一部分由朱哲琴在村庄各处采集而来,乡村日夜不停的供养自身,于是她希望将村庄中的蛙鸣、鸟叫、蚕吃树叶的声音引入其中,同时把整个场馆的听觉分成12分钟,暗喻12个小时,在12个小时中,观众用听觉与视觉体验日出而作,日暮而息,一座岭南乡村生生不息的生命状态。
作品通过一个铜磬台为观众留下空间,发出他们内心的声音的空间,供来者发声、冥想,在富有仪式感的行为中,感受内心产生禅意与安宁的时刻,“很多人进来寻找月亮和太阳,我说我们必须等待。”朱哲琴说,等待实际上也是向内探寻,回归每个人内心的过程。
最终,艺术创作的起始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走到极致的时候,或许是没有分别的。经历过从歌者到声音艺术家的转变,再到屡次参与公共艺术家,艺术可以在泥土中生长,也可以在空中楼阁里展现,艺术本身其实没有界限。
至于声音艺术究竟是什么?又如何与音乐,与其它门类的艺术区别开来,在朱哲琴多年的声音探索的经验告诉她,声音的特征之一,在于它的不可见,和它所具有的多意性。“从来没有一个音符从天上出现,被你抓住,也从来没有一个音符,比如特定的音符代表某种具体的意义,但是当一连串的声音响起,却总能唤起人内心独特的精神感受,有时甚至超越文学与图像。”图像和文字无法说清的东西,却可能在声音中获得最完美的表达,这也是声音的巨大容量的可塑性。声音最后从根本来说,即是振动和波,波是构成所有物质分子原子运动的基本特质。无怪乎古人会认为,声音是与另一个世界,是与神沟通的不二媒介。
文 | 孟希
图 | 艺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