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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特兰豪斯: 在我的生活里,艺术创造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和必要

时间: 2023.12.8

MC8B7997.jpg雅克 · 特兰豪斯工作照

雅克·特兰豪斯(Jacques Tenenhaus)1947年出⽣在法国巴黎。1971年毕业于巴黎十⼤哲学系。作为⼀位犹太艺术家,他的祖⽗母曾在犹太人集中营中去世,导致他的艺术家母亲⾝患抑郁一生未能⾛出童年创伤。雅克一生都想治愈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最终在疯⼈疗养院中去世是他⼀⽣隐痛。

⼆战之后出⽣的雅克·特兰豪斯,肯定尼采的“上帝已死”,放弃家族犹太教传统的他转而把他的艺术创作视为自己的哲学实践以及新的信仰。他的作品贯穿着对⼈类尊严的捍卫,以及对爱的家园的守护。他说他不是在创造⼀个乌托邦,⽽是在记忆的废墟上捡拾起永不被摧毁的美好碎⽚,构建福柯式的 “异托邦”,他在作品中创建自己的规则,不断地变异着自己。雅克·特兰豪斯的作品在探讨⾝体,但他感兴趣的不是受害者的⾝体,而是穿越苦难的⾝体,生成异变中的⾝体。犹太人的⾝体记忆中留下了太多的苦难,但是雅克认为对所有人来说,爱和对人类尊严的守护才是我们应该传递下去的信念,他选⽤最坚固结实的青铜材料去凝结⼀个个⽣命当中那些美好的转瞬既逝的时间切⽚,与其说他用青铜的永恒在抵抗死亡,不如说他在用自己的雕塑作品去抵抗那个决定哪些人可以活着哪些⼈必须死去的权⼒。1974年,雅克和夫⼈克⾥斯汀·特兰豪斯⼀起在巴黎18区创办了艺术学院并把“绘画游戏”理论运⽤于教学实践当中。 2018年雅克·特兰豪斯在巴黎蒙马特开展了⾃⼰的画廊空间Atelier Veron,此空间不仅面向当代艺术,更是把Art Brut(原⽣艺术),⼀些被当代艺术排除在边缘的“疯⼦”艺术家置⼊画廊中⼼的位置。正如福柯所⾔,疯⼈院,监狱,画廊/美术馆, 剧院等,这些都是“异托邦”,这⾥有它们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在这些社会的裂缝当中,雅克 ·特兰豪斯⽤他的艺术⾏动重新构建⼀个更美好的艺术世界。

Portrait.jpg雅克·特兰豪斯肖像照

艺讯网:作为二战后出生在法国的犹太人后裔,您的家庭也经历过惨痛的回忆,“创伤”与“反思”更成为了犹太民族永远无法回避的问题,是什么原因促使您走上了艺术创作的道路?

雅克·特兰豪斯:我在 15、16 岁左右开始创作雕塑和绘画,就像许多开始写日记的青少年一样。

但我更喜欢画出或雕刻出我的情感,而不是把它们用语言表达出来,雕塑是无言的书写,对我来说更自然,无疑也更谨慎一些。

我的祖父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德国灭绝营中被杀害,我的母亲一生都未走出这种伤痛,她最后在疯人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是我一生的隐痛。

当时我年幼的父亲被她的家人隐藏在了法国一个叫Crest的小村庄,那里的村民对我的年幼时的父亲展现出了人性的温度,并没有揭发他是犹太人的身份,由此我的父亲受到了村民的保护得以存活。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我的父母是非常传统的犹太人。对于世界上所有犹太人来说,所经历的迫害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但也是我们在人性层面上难以理解的一部分。很快我就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因为他允许人类进行可憎的事情。

所以我不认为我的作品特别犹太化,我希望它们特别人性化。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展现出人性的温度,而且这种人性的温度在人类情感中是互通的。

25岁那年我在纽约,我在一次晚会上,一位神秘的印度女士朝我走来,她让我摊开手掌,并且告诉我说,我曾在前几世,大概公元前四世时,跟随伟大的雕塑家PRAXILELE 普拉克西特勒学习雕塑。普拉克西特勒也是雕塑史上第一个在希腊用雕塑展现女性裸体的人。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不需要学习就可以创作雕塑。此外,我的第一个雕塑是用大理石制成的,恰巧也是按照当时希腊的方式切割。我不相信手相,但这是关于我的一件奇闻逸事。

创作雕塑与我而言是一件自然的事情,因为雕塑是我的书写,我的语言,我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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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特兰豪斯,《命运的绳索》,乐烧陶瓷, 1980,43 × 35 × 22 cm

艺讯网: 您在自述中曾强调泥土/粘土(clay)对您创作的影响,西方雕塑传统中一般是将泥塑/陶土视为未完成状态的小稿,您的雕塑成品也主要以青铜呈现,您是如何实现材料转化的?您也曾采用过木和大理石作为雕塑材料,为何最终选择青铜雕塑作为自己主要的创作媒介?为何您的近作又转向了日式“楽烧”的媒介形式?

雅克·特兰豪斯:由于我曾在公元前 4 世纪跟随 PRAXILELE 学习雕塑,我想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我最初是用大理石来创作雕塑作品。

后来,在巴黎,我有机会向“一位真正的雕塑家”展示我的作品,他留着长长的白胡子,但我忘记了他的名字。他告诉我,虽然我的雕塑是用大理石雕刻的,但它们是模型,我应该用粘土来制作。在我们年轻时,我们其实很少能收到真正契合我们工作的相关建议,我非常感谢这个我已经忘记名字的人,他为我指明了一条属于我的道路。

您应该知道,当我们切割一块石头时,雕塑已然被封存在石块中,我们的工作只是揭示它。但当您用泥土来创作时,一开始你却什么也没有。您必须建造一切,泥土是柔软的,有弹性的,而石头是坚硬的,有抵抗力的。还有一点我认为泥土让艺术家处在了上帝的位置,泥土连接了生命和死亡,人的起点和终点。正如圣经中所说:“上帝拿了一撮泥,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一个人,吹了一口气,这人就活了。”但是这一点,很遗憾我还没有成功过。

我的雕塑首先由泥土制作,青铜只是原始雕塑的复制品。青铜材料是让雕塑作品成为不朽的媒介。除了雕塑之外,我还创作绘画作品。

楽烧,这种日本的古老传统的陶瓷技术,可以帮我在同一件作品上兼并雕塑和绘画两种身份。烧拥有独特的天然的裂痕,坚韧中展现出来了脆弱的一面,其实也跟契合抑或是分享了人类的命运。

MC8B7662.jpg雅克·特兰豪斯工作照8.jpg雅克·特兰豪斯,《人群》,乐烧陶瓷, 2022,35 × 10 × 47 cm

艺讯网:您作为成长学习于战后法国哲学浪潮之中的艺术家,曾深受尼采哲学观的影响,可否请您谈谈战后法国哲学思潮对您创作的塑造与影响?

雅克·特兰豪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人类处在相当绝望的心态中就像尼采说揭示的:上帝已死,人们开始重估一切价值。

然而,影响我的思想首先是精神分析,如果说精神分析也是一种哲学的话。

我的精神分析师对我进行了三十年的疗愈和分析工作,起初我担心精神分析会阻止我创作,但事实并非如此。

治疗中所说的情绪语言与语言文字不同,后者只有形式。我认为造型先于文字,它们无法被命名。创作是一种从我们的生活中汲取形式和能量的活动,而非言说。

当我学习哲学时,我就对弗洛伊德和乔治·果代克以及拉康的精神分析感兴趣,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我的生活方式和创作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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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特兰豪斯,《囚徒之爱》,青铜, 1980,96 × 45 × 34 cm

艺讯网:“异托邦”是您艺术创作的重要母题之一,而其中的人物形象存在着各种形式的异化,这种异化或者变异对您来说象征着什么?又传递着什么?

雅克·特兰豪斯:福柯所说的异托邦,于我而言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乌托邦。 这里产生了一个不同的空间,就像儿童创建自己的家园或者剧院一样。 

我希望我的雕塑就是一个异托邦的场域,它起源于非物质世界,并在我们的可见世界中成形。在这个场域中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园,这是心灵的一种回家。 

我的作品中的人物的身体发生了异化,像是一个软体动物一般,在我看来,这些软体动物可以与犹太人的历史联系起来,因为它们就像没有壳的蜗牛一样,蜗牛壳是蜗牛的家园,犹太人即便在自己的祖国有时候却感觉很像没有壳的蜗牛。这个身体承载着个人的重负与神恩,试图超越命运的枷锁。

例如,在雕塑“绳子”中,目的是让一个人感觉自己正在从抑郁或身体溺水中走出来。 只有一个握紧绳子的手,和一个寻找空气呼吸的嘴。关于个人的其他一切都消失了,使观者看到他为摆脱命运而做出的努力。

这些异化的身体也是我对自己犹太人身份的一种超越,这个历经苦难的身体,只能在不断的异化之中,去超越犹太人的身份和记忆,希望可以只是作为一个具体的人,去捍卫那些我们认为值得捍卫的价值,比如爱,比如正义,比如友谊等等。

我的作品希望传递给人们一种穿越苦难积极向上的力量,这个力量来源于对人性和爱的捍卫和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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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特兰豪斯,《呐喊》,青铜, 1986,29 × 20 × 18 cm

艺讯网:1974年,您和夫⼈克⾥斯汀·特兰豪斯⼀起在巴黎18区创办了艺术学院,您所倡导的课程体系与教学内容侧重于哪些方面?您认为法国及欧洲的艺术教育现状是什么状态?哪些方面有待发展?

雅克·特兰豪斯:我认为艺术家的艺术创造性活动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和必要。

引导学生让艺术创作由内心生发出来,并帮助学生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表达出口,绘画或雕塑,自由不受限,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工作,可以每周两个小时,也可以一直像艺术家一样一直工作。

我创办艺术学校的目的是希望能够让每个人都能进行这项艺术行动,而不是试图让他们职业化。

对我来说,法国的艺术学校已经忘记了创作的最重要的是行动,而非专注于概念的诠释。我认为艺术学校应该让学生在自己内心找到一条道路,让他们找到自己的艺术语言,并且付诸艺术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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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特兰豪斯,《我恐怕不能拥抱你》,青铜, 1988,97 × 48 × 29 cm

艺讯网:爱与死亡贯穿了人的一生,也是人类永恒的主题,您在创作中是如何融入自己对生与死、爱与友谊的思考并呈现的?

雅克·特兰豪斯:人意识到自己的必死性会转而思考什么样的人生才更加有意义。

爱是一种最高级的情感,比恨和死亡都要强大,甚至爱超越了死亡。

我的作品是我的日记,当我所爱的人去世时,它会被记录并表现在我的雕塑中。

爱,可以诞生出温柔且充满力量的作品。

软体动物一般失去家园的人,我愿赋予他们铜墙铁壁,用爱熔铸永恒。

我的雕塑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家园,青铜材料,帮助我超越时间,让我们生命中的这些珍贵时刻永远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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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特兰豪斯,《Hervé的记忆》,青铜 , 1998,70 × 21 × 21 cm

艺讯网:2018年您在法国巴黎蒙马特开创了自己的画廊空间Atelier Veron,并围绕原生艺术(Art Brut)向观众呈现在当代艺术环境中显得另类和边缘的“疯子”艺术家的作品,可否请您谈谈画廊的运营经费来源,对艺术家的选择标准,以及近期展览计划?

雅克·特兰豪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治愈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一直未能从犹太人大屠杀的创伤中走出来,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我的父亲带着我去疯人院看望我的母亲,她在创作素描作品,她画中的人物如同夏加尔画中的新娘一样轻盈的舞蹈着,仿佛这个世界如此美好。她的画我一直珍藏着,这或许是我为什么会对显得另类和边缘的“疯子”艺术家那么触动,或许我想借助帮助这些艺术家来治愈我的母亲。

由于我的公司“FORMES et SCULPTURES”为其提供了全额资助,我有机会在巴黎创建了一个艺术画廊“L’ATELIER VERON”。我的愿望是展示那些被排除在当代艺术世界之外的人的作品。我想通过展示他们的作品(我们可以称之为“原生艺术”或“奇异艺术”),让被排除在系统之外的艺术家有机会成为中心,他们都是自学成才的艺术家。当然画廊里也有来自各大艺术院校的艺术家的作品,比如宋宛蓉的作品就反映了当下社会女性的生存处境。

对艺术家的选择标准?就像德勒兹说过, 我们是艺术家,因为在我们的生命中,我们不能做其他的事,我的工作不是为了取悦他人,我的工作是我生命中的唯一必要的事。

这种必要性是我选择艺术家的标准,我希望在艺术家身上看到这种必要性,他们这种对艺术创作的决心和热情会非常感动我,我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艺术家,比如提供工作室,收藏他们的艺术作品,以便他们可以继续创作下去。

我们展出的艺术家的作品必须是真实的、独特的,这样我们才能在他们的作品中感受到人性的温度。

每年,我们的画廊都会展出大约十几位不同的艺术家的作品。

我们想让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变得可见,这就是 ATELIER VERON 画廊的初心。

IMG_E4939.JPG雅克·特兰豪斯,《望着你》,乐烧陶瓷, 2022,45 × 50 × 22 cm

艺讯网:您兼具了多重的身份,不仅是艺术家,还是教育家、画廊主、诗人等,通过将创作、教学、空间运营相结合,您对于当代艺术发展持怎样的态度和理念?您又是如何看待法国的当代艺术环境呢?是否您也涉足收藏?

雅克·特兰豪斯:法国的艺术市场非常多样化,有一些与博物馆合作的大型画廊以及一些知名艺术家。

另一方面,有许多艺术家出于内在的必要性而创作,他们的作品很优秀但他们很难展示自己的作品,当然也很难以此谋生。我的画廊就是为这些艺术家提供了一个热情好客的场所。

就我个人而言,画廊商业化模式对艺术的牵制关系令人非常不安。 我在年轻的时候合作过一些画廊,但是他们期望我创作出最畅销的作品,而我认为好的艺术绝对不是取悦市场。

这使我想通过创建我的艺术学校来实现经济独立,我在巴黎创办的艺术院校 ATELIER PEINTURE CERAMIQUE 至今仍然存在,这让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可以独立于这些艺术机构。

我创建的的ATELIER VERON画廊始终把艺术家放在首要的位置,我们尊重艺术家的自我的创造力,艺术家创作作品是出于创造性活动本身的必要性,因为我认为这样的作品更能够打动人。

关于收藏,我要感谢我的画廊,让我能够经常收藏一些我欣赏和展出的艺术家的作品,让我能够尊重和支持艺术家创作的同时也和的艺术家保持着很好的友谊。

TAG_8823.JPG雅克·特兰豪斯作品

艺讯网:哪些国际雕塑艺术家给您带来过深刻的影响和借鉴?您对亚洲(或)中国的当代艺术环境和艺术家有怎样的了解?通过国际交流,您又期待实现怎样的合作和突破?

雅克·特兰豪斯: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曾很嫉妒毕加索的作品,因为我不知道在他之后我该如何存在!

除了这个笑话,我还喜欢布朗库西。当我在巴黎的现代艺术博物馆参观他的作品时,我曾试图躲开美术馆的警卫偷偷地抚摸它们。然后是亨利摩尔,一位伟大的英国雕塑家,还有贾科梅蒂,我想知道他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您知道的,他要求现场模特在他画画或做雕塑的过程中保持完全静止几个小时。结果您也看到了,为什么他需要有模特?

当然,令人敬佩的罗丹是一位“工业”雕塑家,他和那些自己创作切割大理石的雕塑家相去甚远,因为他很会让别人为他工作,比如卡蜜儿•克洛岱尔。 西班牙雕塑家CHILIDA的作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作品在自然空间中的介入,让海风在雕塑的空白场域自由穿梭。 当然还有米开朗基罗(Michel Ange)的看似未完成的囚犯雕塑,让我们感受到这些囚徒为了摆脱束缚他们的事物付出的巨大努力。

在我看来,中国当代艺术非常强大,中国当代艺术在极其丰富的传统艺术中汲取了养分,并且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中国艺术家的作品非常巧妙且有力量,中国艺术家可以和西方当代艺术形成对话,丰富西方当代艺术的语境,能够让世界的艺术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

于我而言,艺术是一种既个人又通用的世界语言。我很荣幸也很期待自己有机会能够让我的作品可以和中国的观者形成对话并且能够打动中国观众,也希望我在巴黎的艺术空间可以成为一个热情好客的场所,能够接待更多优秀的中国艺术家,同时也希望能够带着更多的法国艺术家前往中国进行艺术交流合作。

非常感谢您们此次的采访邀请。

图文致谢艺术家,艺讯网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