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非遗传承人群培训的回访,也是向非遗传统学习的机会。对于生活里活态文化的非遗传统,许多仍是我们未知的领域。担负培训的高校应当常态化地到多民族社区考察和社会实践,对不同非遗文化艺术类型深入学习研究,这也是非遗培训的重要内容和基础。以社区为本的传承人群培训,应当建立在非遗文化本体可持续的价值基础上。而把非遗作为资源向衍生品的延伸与创新实践,同样需要有源自文化遗产灵感的文化原创精神。今天,大部分非遗资源仍然是学院知识体系之外的文化存在,而多民族村庄其独特的融历史与现实共存语境的社会生态,更有待我们去敬重和认知。这里陆续推出的中央美院非遗中心硕博士关于培训回访的田野考察纪实,即是大学向民间致敬的社区学习实践。
从苍南去泰顺县城一路都是弯弯曲曲的山路,车驶地极快,司机一路和我讲着泰顺的廊桥、碇步、木偶戏、三杯香,行驶盘山路的紧张感和未知的欣喜感夹杂在一起,我对泰顺的期待从这里正式开始。
将近一个小时以后,我见到了季天渊老师,她穿了一袭红底白花的亚麻长裙,一见面便拉起了我的手,“行李这么少,坐一天车累不累呀”,突然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平静感被消解了很多。我甚至开始急迫地想要走进她的艺术人生,探寻她如何给木偶以艺术生命。这天是农历七月初六。
隔天一早,跟随季天渊到了福建省福鼎市管阳镇小洋村,这里的马仙宫每年七夕节都会为马仙娘娘作福,在马仙宫前摆一百多桌福宴,季老师是作为嘉宾被邀请来的,我有幸跟随并见到了被誉为“木偶猴王”的表演艺术家黄泰生的后人黄孝德,他是黄氏家族的第三代木偶戏表演传承人,也是国家二级演员,福宴开始前会放鞭炮以示开餐,黄孝德在内的戏班子开始吹打弹唱,鞭炮声、快板声、锣鼓声、唢呐声,声声入耳。黄孝德目前所在平阳木偶剧团,前台提线和后台吹打也都精通,妻子毛秀英是木偶戏国家一级演员,儿子目前也在平阳木偶剧团表演提线。季天渊唱起了《梨园颂》,每一听见曲声,她整个人便和着京剧的配乐活跃起来,似乎只有这个时刻旁人才能走进她的精神世界和细腻的情感一样,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曲调,心里也跟着亮堂了。在福鼎,我还结识了唢呐王毛显气、吹弹乐器样样精通的马钰存,他们都成了后来我在泰顺故事里的主角。
南方的雨总是轻轻柔柔的,优雅又缓缓地落下,这样的夜,大概更能激起这些手艺人内心的创作情怀。夜色渐渐沉了下来,我陪伴季老师在给木偶头上色,伴随着我们的还有那出《白兔记》。季老师正在给手里的木偶头李三娘包头发,我在一旁一边看着《白兔记》里李三娘和刘知远悲欢离合的故事,一边听季老师讲着她和李三娘的故事。放的是越剧《出猎》的折子,剧中的李三娘十六年前雷雨夜咬断脐带生下娇儿,取名“咬脐郎”,《出猎》讲的便是咬脐郎带着军士郊外打猎,为追赶一只白兔,来到沙陀村外,在井边与生母李三娘相遇的故事。“我很喜欢看这出戏,记得小时候看大戏,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三娘梦见儿子化作白兔在梦中相见,没想到第二天真的碰见了中箭的白兔和自己的孩子,我记得折子戏的最后大雪纷飞,三娘在井边流着泪,发现小将军就是咬脐郎的那刻,我也跟着她止不住地流泪,那种感觉很感动却又很凄冷。”说罢,她举起手中的木偶头,问我像不像,我说眉眼像极了。“我故意给她画了这样弯曲的眉毛,因为三娘是一个苦情的角儿。”我们共同盯着她手里举着的李三娘,互不作声,心里各自演绎着李三娘的故事。夜色渐深,雨仍细密地下着,意犹未尽,闭上眼,似乎看见故事的最后李三娘在无数火把照亮的夜空下迎面走来。
季老师家顶层有一个极小的阁楼,只得容得下两三人,这个小房间里供奉的是木偶戏戏神灵牌,墙壁一侧挂着六个祖师爷木偶,都是季天渊的父亲季桂芳雕刻的,灵牌记“本家奉祀杭州铁板桥头郑一郑二师爷郑三相公之神位、田都元帅之神位、梨园师傅王老先生之神位。”中元节那天,要给祖师爷烧香。我走上阁楼想拍下祖师爷神位,听见季老师在楼下喊话,“一定要和祖师爷说清楚你来做什么”,那时段她正在给戏班的朋友做一个新的祖师爷的木偶头。我推门进去,油然而生一种敬畏,我没有说话,虔诚安静地给祖师爷鞠了三个躬,细细打量了每个木偶,便快步下了楼。在《泰顺民间故事卷》关于木偶戏起源里记载:“木偶戏班里,有个专门讲白的傀儡‘王爵老’,演木偶戏的人尊称‘王爵老’为‘梨园师父’。”后来我在《泰顺木偶戏》中看到黄揭老先生的故事,“黄揭老意思是揭木偶的官,通过木偶演出揭发奸臣,宣传忠君。”在泰顺的百丈、筱村一带习惯称其为“黄揭老”,其它地方也有“王乞老”的叫法,目前一致认为他们同是一人。我的敬畏之心,最初来自于戏师爷翻箱的故事,这个规矩流传在民间的木偶戏班,每次演出结束装木偶时要把祖师爷放在最上层,若装错了顺序戏箱便会被祖师爷打乱,所以祖师爷是有神性的。后来,我的敬畏之心更多出自于木偶雕刻艺人和表演艺人的艺术坚守。
幸运的是,此次回访我跟踪了季老师一身木偶人完整的制作过程,木偶头雕刻及上彩—手脚雕刻及上彩—木偶人身体结构的制作与连接—服装的制作—线牌头制作及装线。木偶头都用纹质细腻的香樟木刻制,要经过“打粗坯—修细坯—磨光、打底、刷底色—上彩、开相”的工艺流程。“劈四方、定中心、找三角、修圆形”,这是季天渊告诉我的打粗坯的口诀,做顺手了不用一小时便可打好一个头。相对来说,打磨花费的功夫更多一些。相比父亲季桂芳,季天渊更擅长木偶头的上彩工艺,又叫“裱头子”,自明清时期木偶头采用民间传统的粉彩技术上色,而今则改用油漆和丙烯上彩。非遗传承人高级研修班的展览,季老师准备做《猪八戒背媳妇》,一身八戒一身媳妇,在制作上均运用了特技,头部设有机关,八戒的嘴巴和眼睛是可以活动的,根据故事情节需要,媳妇则可以变脸成孙悟空。她手里正在给猪八戒的木偶头开相,八字眉、浓眼睛、大鼻子,几笔便刻画出了八戒的性情憨厚和狡黠天真。木偶人“变脸”特技的实现也是要在头部内安插机关,季老师说特殊的动作,便要有特殊的设置,这样才能突出舞台形象和演出效果。木偶人的身体结构用泡沫来做,已经很少用竹制的腹笼来编织了,这样做起来更加省工省料,这也是木偶人制作中适应时代的创新调整。
一天,早晨六点多,我起床时候看到季老师已经在屋子里做猪八戒的衣帽了,我站到一旁看着她熟练的手工出了神,突然一句“你来试着做帽子吧”,我胆怯地上了手,心里只感到片刻的宁静。有时我会追问季老师,“您做过的木偶头中最喜欢哪个角色”,但对于一位木偶雕刻艺人而言,我的问题似乎更像是对她制作过程中所浸入感情的一种质疑,于是后来我便自己有了答案,正如她的回答,“每一件作品我都喜欢,它们更像是我的孩子”。
线牌头的制作和装线尤为讲究,中间设有竹枝挂钩,丝线的根数不一,要根据具体的人物角色设定来调整,此次参展的猪八戒共用了22根丝线,按照线牌头从前向后排布,分别为肚子1根,脚部2根,下肢2根,手部4根,上肢2根,胯部2根,头部2根,嘴眼2根,耳朵2根,腋下2根,背部1根。泰顺县木偶艺术剧团的蔡晓华是前台提线市级木偶戏表演传承人,他时常会到季天渊家里自己动手做木偶,他尤其擅长表演《钟馗醉酒》、《徐策跑城》、《真假猴王》等剧目,妻子跟随他一起过来,正在给猴王做衣服,蔡老师则做木偶的身子并装线,房间里回荡着曲子,是《十八相送》的曲调,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十八相送,长亭惜别,梁祝的故事似乎印在每个江浙人的心里,在这褪去了喧嚣的夜晚,那种细腻的情感才奔涌而出,愈加感到诗意。人,木偶,夜,我感到一切都融合在了一起。
我去过几次县木偶艺术剧团,恰巧周末,一拨小朋友正在学习提线,从去年5月17日开始,每周日都会有半天时间在剧团免费授课,这是县图书馆举办的活动,他们也试图在寻找一种传承的模式。我从泰顺县非遗中心的主任季海波那里了解到,目前泰顺县木偶戏的传承有几种形式,一是通过“木偶艺术周”,创建了木偶艺术实践基地,是对外开放的,每月的第一周都会演出传统剧本的连台木偶戏,活动已经开展了两年;二是在景区的廊桥文化礼堂演出,常设有“周末剧场”,已经延续五年了,不仅为了展示泰顺木偶的艺术魅力,也是为艺人提供自我技艺提高的舞台,这或许可以让木偶戏实现市场化;三是泰顺县国遗项目保护开展的“送戏下乡”,每年大概有1000场木偶戏演出,泰顺有10个乡镇,295个行政村,轮流演出,今年开展木偶戏国遗项目“进文化礼堂”“新貌新村”,戏金由戏班招投标自己定,符合要求的戏班会挑选出来,再由村民从中“点单”,最终戏班接受派戏,这种乡镇推荐加村子选择的方式也是为了激活戏班市场。“木偶戏活跃最主要的原因是演得好,所以希望通过此方式激发市场使其活跃,实现对戏班、市场、传承人整体的保护,实现戏班传统的存活方式(即由乡村自己选择戏班演出)”,季海波如是说。
晌午时分,我和季老师躺在地板上午休,她时常和我讲起她小时候跟随木偶剧团下乡演出的故事,她说并不喜欢下乡,有时要睡茅草,条件差得很。“走的都是盘山路,底下都是山崖,我都不敢往下看,后来我就和父亲说,我坚决不下乡去了。”她的好友蔡祖三是泰顺长春木偶剧团的班主,恰巧赶上雪溪乡桥西村邀请蔡老师剧团进行为期七天的太平戏公演,或许出于新奇,或许出于对于下乡演出艺人的崇敬,我打算跟随,蔡老师说“条件不好,你去待两天就把你送回来吧”,我强烈要求跟踪全程,蔡老师也便应允了。
隔天,我和季老师告了别,清晨便跟随着蔡老师下乡去了。天刚刚亮起来,云雾弥漫在山间,溢到了我们行驶的公路上,景色很美,心境也很美,我怀着满心的期待望向远方。
文 | 张冬萍
摄影 | 张冬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