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我国现代至当代的美术基础造型教育,基本是在沿用西方的古典素描教学体系,强调立体造型的准确性和结构的严谨性。但是实际上自20世纪30年代开始,西方美术院校的基础教学就逐渐边缘化甚至被取消,随着时代的发展,美术家是否需要严谨的造型基础能力,美术院校是否要坚持“徐蒋体系”的基础造型教育也成了倍受关注、众说纷纭的话题。在本期的“多边联谈”中,围绕这一话题,我们邀请的几位专家从不同角度阐述自己的看法。邵大箴从“中央美院建院60周年素描展”谈起,认为素描教学虽有一些束缚个性发挥的规范性,但个性的正常发挥只能建立在规范和法则的基础之上。王仲的看法是艺术创作应该按照了解并遵守法则一一打破法则—走向自由这一过程。画家史国良则从卢沉的教学改革谈起,指出一个明显的事实“前卢沉”时期的画坛,坚持共性的写实教学手法,但每个人的风格都不同;“后卢沉”时期,强调个性化和变形手法,但画的面貌往往千人一面。因此,美术基础教育应该强调共性的基础课。作为卢沉先生的学生,多年从事教学工作的王彦萍认为在国画教学中水墨构成也是值得重视的规律,同时众人对卢沉的教学改革长期以来有着误读的现象。古棕则结合在俄罗斯美术学院学习的经历,针贬了当前美术基础造型教育的时弊。希望这些碰撞的智慧火花能帮助我们探索一条适合当前的美术基础教育的道路。
不久前,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了题为“中央美术学院素描60年”大展,展示了学院成立以来几代艺术家的数百幅素描作品,出版了有关文献集,并举行了学术讨论会,在学院和美术界引起强烈反响。
素描以及素描教学,本是美术院校中的老话题,为什么今天又能引起人们如此浓厚的兴趣呢?看来,这和国内外美术教育与创作的现状有密切的关系。在西方,随着现代主义思潮的崛起,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美术院校的基础教学逐渐由边缘化走向被取消的状态,素描首当其冲。直至今日,西方前卫美术界流行观念至上的观点,以为艺术家只要有了观念和想法,便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创作,不需要具有运用手工劳动的造型技巧;其结果是使标榜各种奇思妙想的观念艺术大为流行,而艺术家用艺术形象反映和表现现实生活的创作能力则大大被削弱。近20年来,这种思潮对国内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面对这种状况,人们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些问题:美术家还要不要具备基本的造型能力?美术院校还要不要坚持基础造型教育?
所谓基础造型教育,简言之就是培养学生敏锐观察、捕捉客观物象和用心、眼、手相结合塑造形象的技巧。素描,一般是指用铅笔、钢笔、毛笔、炭笔等作为工具,以单色的形式(线条、块面等)在平面上刻画图像的绘画。严格地说,素描并无固定的形式,题材也无限制,有人物、静物、风景等。学院的教学素描主要画立体的雕塑品和着衣及裸露人体。学院的人体素描来自欧洲,出现在文艺复兴时期。素描原是学院训练写实绘画基本功的手段,或作为绘画创作的稿本,后来才逐渐成为独立的艺术门类。素描的方法有古典写实的,表现性的;线结构的,块面造型的……至于作为独立创作门类的素描艺术的形式更为自由多样。
古典人体素描以自然科学(人体解剖学和透视学)为基础,强调立体造型的准确性和结构的严谨性,是欧洲学院教学的基本内容,目的是培养学生写实的造型技巧。现代艺术兴起之后,提倡艺术个性和创作自由,反对学院派用固定的、一成不变的古典造型法则束缚艺术家的手脚,质疑“素描是造型艺术基础”的提法,认为想象力和思考能力作为艺术家的基础功力,比素描造型更为重要。这种反叛有一定的合理性,起了推动艺术革新的作用。但是,反叛过度,现代派在泼污水时把盆中的婴儿也泼掉了。其实,素描教学的方法可以改进,但不应因噎废食而加以抛弃。废止素描训练的结果,使学生丧失心、眼、手并用的训练机会,削弱了他们观察、分析、研究和表现客观物象的兴趣,从而影响他们艺术智性的发展和创造性的全面发挥。
西方现代美术思潮在反对古典写实艺术一统天下的同时,还竭力把学院的艺术教学纳人现代主义系统,学院拆去了自己的围墙,与社会上激进的前卫艺术融为一体。表面上看,这似乎扩大了学生的探索空间,实际上在缺乏基本造型技能和审美品格的情况下,学生们只能凭借在流行的时尚艺术中获得的观念来认识艺术和进行创作。而学院教师队伍中,能对古典艺术和传统写实艺术精髓真正有所理解并能运用技艺进行绘画创作的人越来越少,造成学院教学的恶性循环。可以毫不夸大地说,在当今西方一些重要的美术院校中,真正具有写实艺术功底的教师已是凤毛麟角。在我国,虽然情况与西方不同,但是美术院校中基础教学弱化的现象也普遍存在。素描教学水平的下降,已明显反映在学生创作能力与作品的格调上。即使在一直关注素描教学和培养学生基础造型能力的中央美术学院,情况也不容乐观。有鉴于此,中央美术学院举办如此宏大规模的素描艺术展,目的是唤起艺术教育界和广大社会对素描和基础教学的关注。
这次素描艺术展的作品不仅展示了中央美术学院几十年来的素描教学成果,也澄清了一些人对学院基础教学和素描训练的误解。学院的素描教学与创作,绝不是像有些人宣传的那样,是古板、格式化和缺乏创造性的,它们生动活泼且富有艺术感染力。这里有老师为教学目的创作的示范性作品,有历届学生优秀的课堂习作,有创作前期的草图,有即兴的速写……各类作品中显示出的作者的认真态度和创造性品质,令人叹为观止。人体素描的严谨性和规范性,诸如对形和结构的要求,是训练学生造型能力的基本手段,但不会限制学生同时表现自己对客观物象独特的认识与体会,并用相应的手法加以表现。从中央美术学院开创者徐悲鸿先生到他们的学生、现在已年近古稀的老教授钱绍武、靳尚谊、詹建俊等,再到后起之秀孙景波、吴长江、杨飞云、徐冰、苏新平、刘小东等人,他们的素描作品都是在遵从学院规范的同时,表现了自己对客体的敏感、热情与执著,并采用了富有新意的处理手段。从西方引进的写实素描经验与技巧,经过20世纪几代艺术家的吸收与“改造”(这种改造往往是在艺术家不自觉的情况下进行的),在面貌上已具有某些中国色彩,这就是在写实的手法中融进了中国传统书法与绘画线造型的特点,以及与此相关的写意性,尤其是在从事中国画创作的艺术家如卢沉、周思聪等人的素描作品中,这一特点更为明显。
说起素描与中国画的关系,即中国画专业的学生要不要练习素描以及与此相关的如中国画创作要不要吸收一些西画的素描造型技巧问题,我国美术界历来存在不同意见,这种正常的学术争论对推进中国画的教学与创作,不无益处。传统中国画的空间观念和平面造型法则,不同于西画依据于自然科学原理的立体造型观,传统中国画运用的白描,显然应该成为中国画专业基础训练的主要手段。但是与此同时,是不是可以适当学习些西画素描方法以增加中国画的表现手段?还有,中国画中的人物画与风景、花鸟画专业,在如何运用素描训练这个问题上,是否有所区别?20世纪中国画坛举足轻重的大家徐悲鸿、林风眠、李可染、吴作人、潘天寿等人,都曾经对此发表过精辟的学术见解,表达过各自不同的意见。近几十年的中国画的艺术创作实践证明,他们各自坚持的观点都有其合理性。因为他们从不同角度,阐述了现代中国画发展的可能途径:保持传统中国画的独立品格,坚持其写意体系与平面性,采用白描训练法,与西画立体造型拉开距离,以古开今(潘天寿等);适当融进西画造型,在民族传统绘画基础上,以求中国画创作的突破,以西润中(蒋兆和、李可染等)。可以说,他们的艺术理念和艺术探求是殊途同归,是在多元的格局中开拓创新之路。与此同时,在中国画教学中,也在做如何合理运用素描手段的多方面试验,并取得了可喜成果。至于版画、雕塑、设计、建筑等学科,结合本专业的艺术特性,探索更适用、更有效的一些素描训练方法,也是十分必要的。
总之,素描教学仅仅是训练学生走向艺术创造的起步,它要求的一些观察和表现客观物象的方法,确实具有某种束缚个性发挥的规范性。但是,个性的正常发挥,只能建立在规范和法则的基础之上。任何创造性,包括原创性,应该受到某种规范的制约,不可能是无拘无束的。1800年,德国大文豪歌德开始写十四行诗,其中有一首题目叫《自然与艺术》,最后两行是:“在限制中才显出名手,只有法则能给我们自由”,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这应该也是中央美术学院素描艺术大展给我们的最重要的启示。
整理/李曼
原载于《中国美术》2010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