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这个字眼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极为平凡,然而,作为一个学术概念,对话被赋予了存在论等哲学含义,是西方哲学使用极为频繁的哲学范畴。作为我们时代的哲学和生活主题之一,对话是值得倡导的,而教育在培植学生导向并形成这样一种生活意识中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尤其是美术教育,会从对话哲学中得到深刻启示。
一、对话哲学的涵义
“对话哲学”这一命题源于德国著名宗教哲学家马丁·布伯的有关理论。布伯认为关系是本体,他强调“我——你”关系的直接性、相互性、相遇性,并通过这种真正的关系,重新界定语言、时间、自由等传统概念,其“关系本体论”是要在西方哲学中重建“永远之你”一维度。对话哲学包含了以下三层含义:
第一,与“我——它”关系相反,布伯强调“我——你”是一种真正的关系,对话只可能发生在“我——你”世界之间。在这个世界中,我视世界为“你”。“经验世界屈从于原初词‘我——它’,原初词‘我——你’则创造出关系世界”[1],在布伯看来,“我——它”的关系只是一种经验和利用的关系,在“我——你”世界中,则存在一种生机盎然的精神相遇关系。
第二,对话哲学中的“对话”,实质上是一种精神上的相遇事件。人们步入“之间”(between)的领域,也即我与你的相遇。布伯说“凡真实的人生皆是相遇”[2],在相遇中,我与你共同走近,相互靠拢,只有这样才是相互平等的,相遇是相互性和相互沟通的保障。相遇给交流创造了机会,相遇是“言谈”的前提,它不限于表面上的言谈形式,只要存在“我——你”关系的地方就有可能体现为一种对话关系。人与世界之间的“我——你”相遇关系及对话关系具有惟一实在性,它是“精神的家园”。
第三,皈依“永恒之你”是存在意义之源泉。此“意义不是来世的,而是此生的”[3],所以一切都必须从此时此地的你自己开始去爱,去投入,以自己的方式去揭示生存的意义。对世界的关注,最终是对人自身的自由和命运的关注。
从布伯的对话哲学中我们不难看出,布伯的思想虽然根植于主观唯心主义,充满犹太思想的神秘色彩,但又极具启发性。首先,从存在论的角度看,对话具有双方共同参与并影响对方存在的性质,对话的过程即是主体之间在经验共享中的相互造就过程。其次,对于探索人的本质的哲学理论,即从对“我”的发现转到对“你”的发现,这一“范式”的转换是一个重要进步。从哲学人类学的发展历史来看,只是到了近代,人的本质不再根据神学的理论加以阐释,而是在文艺复兴运动的影响下,“个人”才脱颖而出。但这种人的自我及自我意识的本质定向却走向异化。如在“人类中心论”支配下的人对自然的宰制和无限扩张,应恢复人与世界的这种“人是存在的看护者”(海德格尔语)的亲密关系。最后,我们再来看看关涉人与自然对话之必要性。就美术创作来讲,以往画者自以为是主体,通过肢解自然这一“客体”来使客体主体化,故有第一自然、第二自然之说。现在,我们把自然的地位提升至与画者平等的对话,此种情形下达成精神上的相知相遇。正如布伯所言:“艺术的永恒源泉是:形象惠临人,期望假手于他而成为艺术品”[4]。因此,艺术产生于人与自然的“视界融合”。
回溯中外美术史,可以发现许多名家的艺术思想也暗合着这种对话哲学的精神,中国绘画从来都重与自然的对话,并达到意境的最高目标。这种独特的观物与取象的方法,使得中国艺术家对大自然能够有最深的感受和最高的认识,也就能把握最大的象。中国哲学论始终认为人既是大自然的有机组成部分,又是自然万物之灵,而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又应当勇于把这一部分放在大自然之中,才会与天地精神同流而永在。在古代师徒传承美术教育过程中,师身授于徒,“亲师合一”的特征达成了师与徒之间的一种“对话”,最大地契合了“在经验共享中的相互造就过程”。在西方,古希腊的哲学家们是非常重视对话哲学的。柏拉图、苏格拉底著作中轻松自然的对话,用美的思想教育、陶冶着人们的心灵,从《理想国》看柏拉图的思想竟与道家哲学的出世品格有相似之处。布德尔说得好:“艺术同自然一样,是非常单纯的。为了能够认识自然的规律,需要艺术家把思想变得很单纯地去观察自然,否则他就会在艺术中死亡”[5],其实布德尔否定了中介——即把感知的观念固定于存在中的手段,而主张人与自然的平等对话。美术教育界的泰斗罗恩菲德也认为,美感教育最重要的是与外界环境建立起一种和谐的关系,而不是不顾人的天性将一些教条和武断的思想系统加诸于有机的生命体之上。他强调个人与他人和谐相处的能力的发展对创作极为有利,即一种相遇、交流的对话关系。当然,我们不能否认艺术创作中的科学理性,但至少我们能说,“如果一项教育计划忽略了理性的本质方面,或者回避了生命本身那充满寓意和情感的方面,那么充其量只是半个教育”[6]可见,在教育过程中,培植学生形成一种对话理性,引导学生过一种对话人生,理应成为教育的一种责任和追求。尤其是美术教育,更会从中受益。
二、对话哲学对美术教育的启示
以对话哲学来观照美术教育,可以发现对话哲学对美术教育界有着重要启示。
第一,对话即是一种超越“它”的世界,学会与世界“你”建立一种精神上的相遇关系的生活意识,应该成为美术教育的责任和追求。如此一种生活意识代表着一种生活境界,在这种生活境界里,人与日月星辰、山河草木、飞禽走兽都能和谐相处,保持一种生命之间的对话与沟通关系,不为物欲所役、功名所累,以一种超然淡泊的豁达体验宇宙万物,以一种审美、艺术的眼光鉴赏天地人生。与鸟啁啾,与阳光共舞,与流水伴唱,“心意”便由笔端自然而生。《论语》说:“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老子》说:“小国寡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7]描绘了一幅田园画。可见,对于精神自由运动的赞美,对于自然的理想化,使中国艺术大师深受启发。中国绘画从来都重与自然的对话,并达到意境的最高目标。中国独特的观物与取象的方法,使得中国艺术家对大自然能够有最深的感受和最高的认识,也就能把握最大的象。中国哲学论始终认为,人既是大自然的有机组成部分,又是自然万物之灵,而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应当勇于把这一部分放在大自然之中,才会与天地精神同流而永在。中国山水画独特的艺术语言要求画家要有审美的胸襟,与山水自然对话的经历。所谓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张璪语),便是在审美观照的基础上,“意”与“象”相契合而升华,从而产生审美意象的过程,而中国画的最高境界也莫过于此了。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了“身即山川而取之”的命题,他强调画家要有一个审美的心胸——“林泉之心”,对自然山水作直接的审美观照,并把审照的广度与深度和审美意象的创造联系起来,事实上,这即是一种与自然界对话的哲学。我国现代卓越的艺术教育家丰子恺的艺术教育思想体系正是立足于“人生的艺术”——即艺术人生化和“艺术的人生”——即人生艺术化这两个相辅相成的不同侧面展开的。如此一种生活意识代表一种生活境界,丰子恺正是把对人生的终极关怀和艺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从而把艺术从在“一般浅见的人”眼里的科学的奴仆地位解放出来,赋予了艺术在人生中具有本体论意义上的地位。这与布伯“本源性关系”中强调直接性而否定“关系”中的“中介”不谋而合,使艺术保持了与世界原本即有的密切关系。
第二,对话的根本认识属性在于,它是生产性的、创造性的、建设性的,而不是复制性、机械重复性活动。这就要求美术创作要以自然与主体产生对话关系为主旨,以达成一种视界融合。意大利美术史家寥内格·文图里在一篇叫《风景画的生命》的文章中弓引证了帕拉切尔苏斯的一段话,论证了植物生命与人类机体的相似性:“植物以与人类相同的方式生长,它们有它们的皮肤和肢体、头脑和毛发,它们也有躯干和神经系统,正如人是以视、听、说的能力作为天赋的,植物也用花朵和果实来装饰自己。”[8]其实何止是植物,整个大自然就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即使是无生命的无机物质,它也与动植物的生命休戚相关。因此风景本身就是人(帕拉切尔苏斯),不仅遵循大自然的法则,而且也体现了人是自然的主体。正如中国画所说“以形媚道”,道,即指人的精神。元代倪云林的清淡水墨所描绘出的自然景象完全是一种感情和观念的符号,而这种符号结构构成的意境,显然是他内心世界的一种映现。因此,当画家超越了世俗利害得失的考虑,也超越了自己的生理存在,将与自然的交融都集中于胸中的审美意象,这种精神的超越和解放,乃有可能获得一种创造的自由,这就是苏轼说的“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不论是王履 “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的创作方法,还是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的游历,都说明与自然由心而生的对话境界的难能可贵。
第三,美术教育应以人类相互交往、沟通、理解的实践旨趣为导向。其目标在于通过对话,培植社会共通感,正如哈贝马斯倡导一种交往沟通行动,从而恢复“社会系统过程”与“日常生活世界过程”之间的平衡关系,维护社会的有机整体与团结。教育长期以来倾向于疏离个人及社会的生活世界。一般地讲,学校只关心学生的分数与学习成绩的好坏,而学生长也几乎只关心孩子的吃、穿、住等生活问题,学生个人的生活世界几乎是一个无人问津荒地,成了一个谁也无意理睬的被遗忘的角落。应当关心学生的身心成长,培养其对生命本身的热爱,对宇宙万物的体验、感悟能力,教孩子学会热爱每一片树叶,爱天宇下每一束光,引导他们过一种对话的审美人生,只有当对话教育植根于学生个体的日常生活世界以当前社会的日常生活世界,才会形成一种人际交往、沟通的直接动力,才会在这种动力的驱使下产生交往、沟通的直接需求。没有对话交流的人生是闭塞的人生,没有对话沟通的艺术便是没有生命力的艺术。美术教育在实现高素质人才培养上意义重大,建立对话的美术教育体制更是势在必行。
中国古代师徒传承美术教育模式最直接地达成了师与徒之间的亲密交流和对话。即使是“名师不多言,弟子自领悟”,神会心领也不失为一种交流的方式。
在中国画所倡导的“身即山川而取之”,“同自然之妙也”,“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思与境偕”等一系列重大命题中,师予徒的不仅仅是绘画理论的传授,更重要的是,师和徒在与山水对话中达成了内在感悟的契合。从这一意义上说,对话哲学暗含了中国古代传统美术教育深造自得、顿悟、画外之功等教育理论精髓。
反观当代美术教育现状,在对话方面还极为缺乏。首先是有意识地引导学生去体验自然,感悟宇宙中存在的一切美妙崇高之物的审美教育的贫乏。应培养学生对宇宙万物的体验、感悟能力,使之形成一种对话的生活境界的意识。其次,在儿童美术教育中,儿童以其自发的、天然的探究本能向教师提问或以其独特观点拟人化的“涂鸦”时,代表了一种最朦胧的对话意识。然而,课堂知识专制的气氛和以一种理性塑形意识主导的“独自式”教学,使这种对话意识渐趋麻木、枯萎。不仅如此,就当前的教育现实而言,教育对学生的个人日常生活世界的冷漠显而易见,很多学生由于长期闭守于自己所构筑的生活世界,特别是心理世界,缺乏与其他个体生活世界的交流、沟通,形成了一种封闭畏缩的精神人格,美术学科的轻松自然性应在此更好地起到调节和改善作用。所以,真正的对话式教学中的对话,发生在对话双方自由的探究或自发的讨论中,发生在对话双方精神上真正的相互回应、碰撞中,发生在双方认知世界的真正融合中。再次,“美育”这个词的提出在我国只是近代的事,我们的美术教育与西方国家相比有很大差距。20世纪20年代美国学者R.M.赫钦斯就认为,西方文明是持续交换意见的文明,这种文明的核心乃是心灵对于控制世界的真、善、美的永恒原则的自由探索或伟大对话。长期以来,美术教育倾向于疏离个人及社会的生活世界,今后应加强个体之间及个体与世界的交流、沟通。所有这些,都是要求我们努力去做的,去改变的。
Enlightment 0f C011versational PhilOSOphy to Artistic Education
ZHENG Qinyan
(l)epartment of Arts,Northwest Norreal University,Lanzhou,730070.China)
Abstract:1"his very article ilIustrates the convetsationaI philosphic ideology of Martin Bubo,
the。famous moder’n religious philosopher in GeRmany.While discussing the enlightment of
conversational philosophy t0 modern or contemporary artistic education,it advocates in the
theory 0f artistic educator such an ideology of conver sational philosophy as coitmidence.
Key words:Martin Bubo;conversational philosophy;artistic education
[1] ①④马丁·布伯.我与你[M].陈维纲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20.
[2]马丁·布伯.我与你[M].陈维纲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 27.
[3]马丁·布伯.我与你[M].陈维纲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135.
[4]马丁·布伯.我与你[M].陈维纲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 25.
[5] (法)爱米尔·安抚瓦尼·布德尔.艺术家眼中的世界[M].吉林:辽宁美术出版社,1990.94.
[6]尹少淳.给理性抹上暖色——艾斯纳美术教育思想评析[J].中国美术教育,1998(3).
[7]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8页。
[8] (意)寥内格·文图里.风景画的生命[J].世界美术,1988(4).
——刊载于《兰州大学学报》2000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