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我接受中国历史阳物馆的委托,在故宫博物院临摹了马王堆出土的(《西汉帛画》。这幅画,距今已有2100年,现在画面上的朱红、青绿、黄、白等颜色,依然光彩夺目。和全世界各国博物馆收藏古画比较,象年代这样悠久,技法这样精细,色彩这样绚丽的古画,也是没有的。它成为近代考古学发现史上的奇迹。
1955年,我去敦煌千佛洞临摹过三个月的壁画,象那样构图宏大,情节动人,色彩绚丽的古画,其艺术魅力使我震慑,和一些卷轴比较起来便感到卷轴不及壁画气魄雄浑浩大了。
初唐贞观16年的220窟中,《天龙八部》壁面的金刚,横眉怒目,筋肉隆起(也许因为洞中幽暗关系)看了使人毛发森立。
《劳度又斗圣变》壁画里画家描写大风:大树被吹得倾斜,人物掩面弯着腰,一种飞沙走石狂风怒吼的场面,使人感到作者出神入化的表现手段,确实动人!
仰望藻井,给人一种幻觉句仿佛置身于蔚蓝的天空下了,其实是石青颜色光彩的反射效果。
1972年在陕西省乾县临摹章怀太子墓的壁画,画面宫女朱红的口唇,好象刚涂上去的,不禁使我惊讶,在地下埋藏了一千多年的颜料,还能发出这样的光彩!
三十年来,由于教学任务的关系,有幸欣赏过博物馆收藏的名画,其中著名的如:顾皑之的《洛神赋阁》、展子虔的《游春图》、阎立本的《步辇图》、周昉的《纨扇仕女图》、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以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赵伯驹的《江山秋色图》、唐寅的《孟蜀宫妓图》、仇英的《春夜宴桃李园》图、郎世宁的《格登那拉斫营图》……等。这些名作,构图严整,线描细致,色彩绚灿,采用的颜料,大部分是矿质颜料,色彩鲜明,经久不退,故名“重彩画派”。从马王堆发现的《西汉帛画》证明,在两千一百年前,我国绘画的工笔重彩技法,已经达相当高的成就。
然而,这一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多彩多姿的、被广大人民所喜爱的“工笔重彩”画种,近代是衰落了。
衰落的原因,大略不外下面几种:
(一)历史上的原因
在清代,文人画家取得了艺术部门的领导权(王原祁领导清廷的美术部门如意馆),他画的是水墨“写意画”。
作家方面,不论老四王,小四王,金陵八家,扬州八怪,绝大部分都是“写意画”。
画派方面:不论其为吴门派、浙派、松江派、新安派、虞山派、娄东派,都以“水墨画”为主流,重彩作品,稀若凤麟。
理论方面:清代编纂的《佩文斋书画谱》是一部有关绘画的大书,它立论的基点,是以“文人画”正统为中心,关于重彩画派的理论,摆在次要的位置。一直到现在这部书还发挥着它的潜在的力量。
解放前,我国是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绘画的发展,听其自流,晚清时期文人画权搏的馀续还有一定的势力,同时,西洋近代流派的画传入,形成了东西画派交织杂陈的状态,只有水墨写意滋荣发长,而“工笔重彩”被进步的画家叫做“老骨董”,更谈不到继承和发扬了。
(二)美学上的原因
一种绘画风格的发生、发展、以至成熟,都有一个蜕变的过程。在成熟阶段,被群众熟悉了,承认了,赞赏了,这才奠定了它的坚实基础,能够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阶段被人民所使用,所欣赏。我国的“重彩画派”在初唐的贞观年代已经成熟,一直流行了三百多年,到了五代时期,才走了下坡路,被周文矩、卫贤等人的淡彩取代了。
宋代的“院体画”,注重形似,工细严整,设色艳丽,可以说是“工笔重彩”的正统,但苏轼、文同等人,不满意这种“形式拘谨,严字成法”的工笔画,他们认为书画是表达个人意趣的艺术。不应当拘束于过去的成就,他们标榜出“画以适吾意”“写意寄情”的主张,冲破了“格法”的藩篱,创造了“笔简意赅”的写意画,文同更创作了“朱竹”(把竹子画成红色)是当时绘坛的一次革新。
“在日本的明治初期,由于受到西洋写实性方法的影响,出现了以大观、春草等作家排除了线描,以‘面’和‘色’来表现物象的画法,在看惯了‘以线为主’的旧画派画法的人,嘲笑叫它‘朦胧体’。以后院展开拓了对‘大和绘’的古典可重新评价的新古典主义的作风境界”。则是日本画在改革中的一个曲折的历程。(佐佐木直比古《日本画的变迁》)。
十九世纪的法国画家莫奈、西斯莱、毕沙罗等人,不满意于“学院主义”模仿古典、追求细节、用色繁腻而创作出以描写自然界色彩的变化,用简炼的笔触、明快的色调、注重色调节奏感和韵律感的“印象派”,给欧洲的绘画带来一次重大的革新。
从艺术发展的规律看,它是一个百花盛开的园地。由于美学思想随着时代的推移而变化绘画形式、风格也发生变化,任何画派,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支流,能汇合为浩瀚的大江。
(三)社会风尚的原因
我国“写意画”繁盛,工笔重彩被人冷漠,也有它社会风尚的原因。
解放后的三十年,“写意画”大盛。各画展展出的原作,书店印行的画集,绝大部分是“写意画”的阵地。如果是三十岁的青年,耳濡目染,理所当然他会认为中国画就是“写意画”。问题在于:中国画的表现形式,自古以来是多种多样的,“写意画派”之外,还有多种的表现手法,如壁画的“勾填法”、“硬抹实开法”,卷轴画的“没骨法”、“工笔重彩法”、“画工带写法”……门类很多不胜枚举,从现存古画中,都可以找到实例,只是依据这些画派系统地宣传太不足了。有一个青年看到我画的“嫦娥奔月”,他说:“画得真和工艺美术展览会上的一样”。他把两者之间的界限模糊了。难怪他们认为只有写意加生纸,大笔一渗透,墨渖一荫才是中国画。
(四)宣传不够的原因
还有一点,我们对于“工笔重彩”这一画派的宣传介绍很不够。日本近年出版的《中国美术》,其中有两集是中国画,他们把世界各国收藏的著名的中国画,用彩色版印行出来,如英国不列颠博物馆收藏的《顾恺之女史箴》图,美国被士顿博物馆收藏的《赵佶摹唐张萱捣练图》都包含在内,版本的豪华,颜色的鲜明,作为这些作品的主人,看了之后感到惭愧!《世界美术全集》日本出了四五种版本,其中大量地刊载了中国的重彩人物画。(其中包括我国现在的藏品)在文字说明中也作了系统的分析与介绍(当然是他们的观点)。这项工作我们却做得很不够,解放后三十年,我们连《中国美术全集》都未曾编印过一部。那就难怪今天的美术青年常识不够了。
在1927年,我当过《艺林旬刊》和《艺林月刊》的编辑,在当时,那是一个可看的刊物了,而印数每期是一千份,天津的一家日报每天印两万份就号称销行最广的了。而今天的文艺刊物,印数动辄几万,几十万,以至百万,宣传力量之大,绝非解放前可以比拟的。作品一经刊载,就成为艺术界熟悉的话题,“写意画”的兴盛,借助宣传的力量很大,而“工笔重彩”的冷落,也是没有引起宣传部门注意的缘故。
还有一种原因,‘制作“工笔重彩”太费工夫。一幅“墨笔写意”画,儿小时可成,而“工笔重彩”一幅画需要几个星期的创作时间是平常的事。
创作《肥水之战)),我画了半年的时间,而在作画之前,翻阅历史书刊,研究地理环境,塑造人物,服装道具的考证(依南北朝时代的’陶俑),经过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才开始构图。凡是曾经担任过这类工作的同志,都能体会到其中的艰苦吧!
“写意画”和“工笔重彩”画是中国画坛的两朵鲜花,唐宋时代,它们曾经争奇斗艳,携手并进。笔法简练、造型生动、酣畅淋漓的“写意画”经过新一代画家不断地发展创造,已经出现超越旧时代的新水平,并且获得国际的美誉;另一个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多彩多姿的“工笔重彩”画种,在我们社会主义新中国经过大家的努力,也定能发出新的光彩。
还有一点,某一门类的艺术作品都有自己特定的用途,有了这个分工,才能显示出它们的宣传教育的效果。我认为“工笔重彩”画种很适用于宏大厅堂,如革命博物馆、纪念馆巨幅的革命历史画,文化宫、银行、宾馆的壁画,历史博物馆的历史画……等等。由于作品特点构图宏大,结构谨严,色彩绚灿,适于描写重大的历史题材,悬挂起来,有气魄、有分量。我曾有这样的设想:在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东西两侧,建筑两排千步廊(在隋代原有这一建筑,后来拆除了),用传统壁画方法,描写中国人民革命的伟大史诗。如二万五千里长征,白皑皑的大雪山,飘摆的红旗,绿色的山谷,蓝色的金沙江,褐色的六盘山,黄色的延安黄土高原,和红军紫红色的面形,最适合于中国的“工笔重彩”了。天安门每日有数十万人参观,这一大画廊如果能够实现,对于教育人民宣传革命历史一定能够收到巨大效果。
为了迎接我国的文化高潮的到来,目前首先要抓培养美术队伍的工作,要把这一具有悠久历史的民族绘画传统的“工笔重彩”画种恢复起来。
去年冬季,文化部部长黄镇同志视察中央美术学院时,曾嘱咐院领导,要把中国的“工笔重彩”恢复起来,不要让这一具有悠久历史的优秀画种失传。美院中国画系果取了措施,在研究生班里,设立了“工笔重彩”专业,一年来,同学们努力钻研,颇著成效。希望全国美术院校和美术团体,都能重视这一具有悠久历史的民族绘画传统,共同策进,定能够培养出更多的人材。使这棵年代久远根深叶茂的古树,开放出更多更美的花朵来。
本文原载于《美术》1979年08期